北京时间2022年12月19日，阿根廷队击败法国队，赢得卡塔尔世界杯决赛，时隔36年重夺世界杯冠军，至此其夺冠次数仅次于巴西队、德国队和意大利队。 （农健/图）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曾在《足球往事》里哀叹，过分的商业化和职业化导致了功利足球对美丽足球的谋杀，他痛心地看到1994年美国世界杯炙热的决赛场上，巴西队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一场0:0闷平，然后把胜利的砝码押在点球大战。

足球解说员们已经习惯了用“大赛无名局”来敷衍观众，大家默许高手较量的谨慎沉闷，默认了冠军靠防守的论调、宁可少犯错也不冒险进攻的合理。

卡塔尔世界杯决赛的山巅之上，阿根廷人的确看重防守，连梅西也时常回撤到后方封堵缠斗，他们的绞杀战术把每一块草坪都变成悬崖、绝境，人人仿佛都是曾经的世界级后腰坎比亚索、马斯切拉诺，法国人像被巫师下了咒语，魂不守舍，失误连连。但阿根廷队的防守是化骨绵掌，在攻防转换的乾坤大挪移之后，往往使出致命的六脉神剑。他们的第二和第三个进球，都来自逼抢导致的法国队传球失误，利用对方立足未稳，打出快速传切。直到第66分钟，比赛时间过去三分之二，梦游的法国人甚至没有一脚射门。

梅西大概是艺术足球最后的守护天使，这个贝利之后最会进球的杀手，马拉多纳之后最会突破的刺客，小罗之后人球合一的精灵，一半是南美人，一半是欧洲人；一半是少年，一半是老者；一半是天才，一半是战将。所有人祈祷着：七场比赛，球王道成肉身；五届世界杯，九九八十一难迎来功成行满。

梅西在卡塔尔世界杯决赛打进两球。 （视觉中国/图）

2:0，比赛还有十几分钟结束，看样子，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胜利，就像2018年战胜克罗地亚队的法国队，2002年战胜德国队的巴西队。人们还从法国队身上联想到1998年世界杯决赛突然失魂落魄的巴西队，那谜一样的集体走神。从1986年到2022年，“上帝之手”只能在天上挥别，《别为我哭泣，阿根廷》催老了梅西。这次，潘帕斯人将流下幸福的泪水。

但梅西对面站着绝地武士姆巴佩，他比沙特人和澳大利亚人更隐身，比荷兰人和克罗地亚人更呆滞，他只需要97秒，两次使出光剑，在第80分钟和第82分钟银瓶乍破水浆迸。被点穴的法国人苏醒了，攻守之势异也，苟且了大半场比赛的高卢雄鸡差点惊天大翻盘。比赛被拖入加时。

与其说这是南美足球与欧洲足球的对决，不如说是移民到南方大陆的欧洲后裔与移民到巴黎、马赛、里昂，以非洲为主体的“银河护卫队”的对抗。阿根廷队员都早早来到欧洲联赛打拼，注重整体、纪律和战术，法国队倒更依赖身体对抗和个人的灵光乍现、临危救主。前者美丽而有效率，后者功利，也更依赖偶然。这不是最好，却是最成熟的蓝白军团。星光黯淡的大名单，让他们比南美更欧洲；梅西的存在，又让他们拥有了本届赛事那个象征无限大的符号。姆巴佩在赛前放出的欧洲足球优于南美的狠话，无论是出于傲慢，还是纯粹为了挑衅，都被狠狠回击了。暌违大力神杯20年的南美人，确实比卫冕冠军更渴望胜利。

法国队球星姆巴佩尽管在世界杯决赛中上演帽子戏法并夺得世界杯金靴，但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 （视觉中国/图）

梅西和姆巴佩又先后在加时赛阶段攻入一球，金靴之争几度易主。本届世界杯进入淘汰赛阶段后，主裁判越来越少依赖VAR介入，但对点球的判罚毫不手软，本场就判给阿根廷一粒，法国两粒。中国球迷调侃，加了点的球王只能称为“球玉”。但在这样的赛场，点球又何尝不需要大心脏，不然，问问哈里·凯恩。最有南美风格的，是跳起抖肩舞的阿根廷门将达米安·马丁内斯，他像个会魔法的吉普赛人。多年以后，面对12码线，安吉尔·迪马利亚会回想起莱昂内尔·梅西带他去见识大力神杯的那个遥远的晚上。大马丁带来了磁石，梅西带来了他的左脚——出自炼金大师的第八大奇迹。

除梅西和大马丁之外最大的功臣迪马利亚，被早早换下。当阿根廷两度领先两度被扳平，他的眼中泪花闪闪。迪马利亚出身于罗萨里奥的贫民家庭，他小时候，母亲骑着名为格拉谢特的自行车，带他去8公里外的球队训练。即便进入一线队之后，他和队友还要坐着货运飞机、用耳机抵御巨大的噪音，去参加解放者杯。在一篇名为《暴雨，狂风，黑暗之间》的随笔里，迪马利亚写道：“也许他们看到了我捧着奖杯喜极而泣的照片，也许他们认为我是为了足球而哭泣，但事实上，我哭泣只是因为我抱着我的女儿，她可以和我一样活着了……他们不知道我的父亲在一个铁皮屋檐下辛勤工作。他们不知道我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在寒风骤雨里骑着格拉谢特前行。他们不知道，大力神。”

为阿根廷队打进第二球的迪玛利亚飞吻庆祝。 （视觉中国/图）

他洗练动人的笔触，宛若阿根廷的阿城。在小说《孩子王》里，那个乡村教师跟孩子打赌，如果你能在一件事发生之前就写出关于这件事的作文，而与现实不产生冲突，就把珍贵的字典送你。迪马利亚不知道2022年对他意味着什么，球迷也不知道八年前为了走上2014年世界杯的决赛，迪马利亚经历了什么，他用文字记录了这一切。

阿根廷队加冕之后，德国媒体《图片报》评选出了历史最佳足球运动员TOP5，梅西仅排在贝利之后，第三到第五名分别是马拉多纳、贝肯鲍尔、齐达内。

2022年世界杯开赛前，球迷们展开了梅西和C罗谁是GOAT的争论，GOAT（Greatest Of All Time）意为史上最佳，而非现役最佳。那么，最接近这一称号的，还应是贝利，他是披头士的同代人，是足球界的约翰·列侬。贝利球风大开大合又妙到毫颠，带球过人是即兴爵士，大力射门是重金属，他的上半身假动作属于桑巴，下半身属于巴西战舞，缪斯的灵感和雷神的力量集于一身。

卡塔尔世界杯期间，球王贝利病情严重，图为巴西队八分之一决赛时，球迷展开巨幅海报为贝利祈福。 （视觉中国/图）

无论如何，错过了贝利、送别了马拉多纳的球迷，见证第三位球王梅西“登基”，已足够幸运。2022年12月18日，正值卡塔尔144周年国庆日，颁奖嘉宾、卡塔尔埃米尔（国王）塔米姆为梅西披上金边黑袍，那一刻，他是酋长、可汗、苏丹和凯撒。

卡塔尔世界杯颁奖仪式上，卡塔尔元首（中）为阿根廷队队长梅西（右）披上金边黑袍，国际足联主席（左）为梅西颁发冠军奖杯。 （视觉中国/图）

卡塔尔元首为梅西披上王袍的举动，意味深长。姆巴佩和梅西是当今足坛年薪最高的两位巨星，收入分别高达1.28亿美元和1.2亿美元，而他们所在的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的金主，正是管理着约3000亿美元的卡塔尔投资局。梅西荣获世界杯金球奖、姆巴佩捧回金靴，卡塔尔是最大的赢家。

21世纪，除了会员制的西甲豪门皇马、巴萨，最一掷千金的，是三家携石油天然气巨额财富收购入主的俱乐部：英超的切尔西、曼城和法甲的巴黎圣日耳曼。切尔西的前老板是俄罗斯人阿布，2022年因俄乌战争后受到的压力而隐退；曼城的金主则是来自阿联酋的阿布扎比财团。几家“壕”门的不断哄抬，令顶级球星转会费和工资一路溢价高涨。

据英国足球记者克莱格和罗宾逊在《英超联盟：一个全球体育、商业和娱乐巨头是如何运作的》一书中的描述，随着成功的商业运作和高价转播权出售，英超联盟20家俱乐部的总价值，从1992年的约5000万英镑飙升到2017年的100亿英镑，增长了几百倍。卡塔尔世界杯决赛阿根廷队首发11人中，有4人来自英超，这样的景况，在之前难以想象。每一支从英冠（英格兰第二级别联赛）升入英超的球队，可以获得的转播收入分红，比欧冠球队还要丰厚。另一方面，与球队所在社区紧密联系、祖孙几代人去现场观战的球迷，却为飞涨的票价怨声载道。

卡塔尔为本届世界杯花费了超过2000亿美元，超过此前七届世界杯的总和，卡塔尔投资局为世界杯决赛的两大天才支付了上亿美元的年薪。而就在世界杯比赛正酣之际，巴西超过八成的职业球员被爆出月薪不足1000雷亚尔（约合人民币1350元）。足球，这项原本属于工人阶级的运动，正呈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两极分化。来自中东的石油天然气金元、来自美国的金融大鳄，不断投资欧洲顶级联赛，吸纳南美和非洲的足球人才，这或许是精彩赛事遮盖下的新时代三角贸易。贝利从没去过欧洲俱乐部踢球，巴斯比和博比·查尔顿时代的英格兰球员，收入跟工薪阶层别无二致。但是在今天，在金融资本主义、高耗能经济和超级娱乐业的共同加持下，每个人，都在为足球金元帝国的王冠埋单，却无法向王袍上的虱子投去一瞥。

梅西、迪马利亚、莫德里奇、C罗、苏亚雷斯，用他们的泪水和欢笑，铸成了时光中隽永的徽章。这是80后众星谢幕、Z世代初试锋芒的世界杯，也是一个深刻断裂、危机重重的世界。卡塔尔曾在为期一个月的时间里，短暂地成为世界中心，此后，这个波斯湾的半岛，还将是关于世界十字路口的一个隐喻。

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