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舞台的大幕永远拉开”:舞剧《青衣》背后的故事

导读85分钟,没有一句台词,通过西方现代舞的肢体语言,演绎一个“戏痴”挣扎在理想与世俗生活的戏梦人生。2022年11月底的乌镇戏剧节,能容纳42...

85分钟,没有一句台词,通过西方现代舞的肢体语言,演绎一个“戏痴”挣扎在理想与世俗生活的戏梦人生。2022年11月底的乌镇戏剧节,能容纳427名观众的网剧场座无虚席,根据毕飞宇同名小说改编的舞剧《青衣》作为特邀剧目在此展演。

舞蹈家王亚彬在剧中饰演红极一时的京剧演员筱燕秋。筱燕秋年少成名,19岁就因饰演《奔月》中的嫦娥成为名角儿,又在演艺生涯的巅峰意外跌落,成为一名普通的戏校老师,嫁作人妇,回归烟火生活。不甘平庸的她二十年都在迷恋舞台而不得的困境中挣扎,最终也没有再次迎来属于她的春天。

舞剧《青衣》中,王亚彬在一轮红月下狂舞。(张晓雷/图)

毕飞宇原著小说对人物内心幽微变化和纠结探索的描摹,在舞剧《青衣》里都化成了无声的肢体语言和舞台表达。舞剧后半段,有一出筱燕秋在发红的月光下狂舞的场景。《奔月》既是筱燕秋的成名作,也是她的心魔;舞台上用了大量的镜子,真实的自我与镜子里的自我相互映照,人物内心世界的纠缠挣扎一览无余。

舞剧《青衣》中呈现的镜像视觉。(王宁/图)

小说结尾,筱燕秋换上戏服来到街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王亚彬读到这里深受震动,在舞剧的结尾,她用水袖独舞将这种悲剧感具象化——漫天飞雪中,一代名角知晓自己的嫦娥已彻底死去,在剧场外孤独地甩动水袖,凄美落幕。

舞剧《青衣》中,王亚彬在“漫天飞雪”中甩出水袖。(史春阳/图)

《青衣》是一部诞生于七年前的舞剧。这七年间,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王亚彬的大学同班同学,有一半以上已经转为幕后,从事舞蹈教育,有的已经离开舞蹈行当了,民营舞团则普遍不景气。王亚彬是他们中少数还一直坚持在舞台上跳舞、不断创作出作品的舞者。

王亚彬在台上舞着,与筱燕秋合二为一。“这部舞剧的主题是‘生命该如何寄托’,筱燕秋虽然是一个文学形象,一名青衣,但是我觉得她和我们职业舞者也很像,对于艺术有一种炙热和追求,渴望舞台的大幕永远是拉开的。”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生活中重新理解舞蹈

王亚彬6岁练舞,9岁考入北京舞蹈学院附中,主攻中国古典舞。大学被保送进了北京舞蹈学院,拿遍了国内各类顶级舞蹈比赛一等奖,由她主演的舞蹈作品三度登上央视“春晚”舞台。

跳舞的时候,王亚彬有一股特别的疯劲儿,这在圈里是出了名的,跟《青衣》里筱燕秋的状态很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跳舞,尤其是参加国家级比赛的时候,更是疯狂投入练习,“挺挑战人的极限,生理极限和心理极限”,也因此,同学们给属鼠的她起了个绰号“疯耗子”。

大众对于王亚彬的认知,则是从张艺谋电影《十面埋伏》开始的。2004年,20岁的王亚彬在电影里担任章子怡的舞蹈设计,她在片中挥舞水袖,行云流水地跳了一段高难度的“仙人指路”,与刘德华饰演的刘捕头以舞过招,给刘捕头留下深刻印象,也成了两人生情的重要一笔。原本导演组是找王亚彬为电影做舞蹈设计,设计一段水袖舞。那时,王亚彬已经被聘为北京舞蹈学院的舞蹈教师,是北舞最年轻的舞蹈老师之一,她的独舞《扇舞丹青》刚获得第七届“桃李杯”全国舞蹈比赛金奖。最终,由于这段水袖舞的难度,王亚彬代替章子怡完成了水袖舞的表演。

电影《十面埋伏》(2004)剧照。(资料图/图)

王亚彬更为大众熟知的形象,却与舞蹈本身无关——2006年,因出演农村题材喜剧《乡村爱情》里的象牙山“村花”王小蒙,王亚彬获得了更多关注。“别说你想象不到,从小到大看着我成长起来的老师们,他们也觉得,你一个学中国古典舞的人,居然去演《乡村爱情》?完全是跳脱了。”王亚彬说。

对王亚彬来说,出演《乡村爱情》是一次阴差阳错。2003年,她在央视“春晚”舞台表演舞蹈《狮舞东方》,给赵本山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赵本山原本邀请她去本山艺术团为自己的舞蹈队培训,后来在接触的过程中,赵本山留意到这个姑娘身上质朴的一面,于是邀约她参演正在筹备的电视剧《乡村爱情》,王亚彬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时隔多年,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她热爱表演,一心想的就是如何进行角色塑造。为了演好“王小蒙”,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的王亚彬专门跑到农村去住了一阵子,她跑到老乡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啃玉米,也和当地人一起顶着烈日干农活。“王小蒙”身上,舞蹈家王亚彬的影子被完全抹去了,呈现的是一个质朴的、羞涩的农村女青年形象。

王亚彬在电视剧《乡村爱情》前两季里饰演王小蒙。(资料图/图)

演王小蒙,对王亚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她得以接触农村、农民和土地。她记得特别清楚,当时剧组拍戏需要用到扁担,当地一位老乡得知消息后,专门做了一根新扁担,还精打细磨,把扁担调试得非常适合挑东西,送给剧组。王亚彬就挑着这根扁担,一遍一遍走过村里的独木桥。多年后回想起来,老乡的质朴和热情依然很打动王亚彬,“所以演这个角色的时候,有一部分情感和乡土是有关联的。”她说。

《乡村爱情》她只演了两季就戛然止步了。原因很简单,《乡村爱情》第三部开拍时间与她的舞蹈毕业大戏《仲夏夜之梦》演出相撞了。《仲夏夜之梦》获邀参加爱丁堡艺术节,在当地献演16场。在舞蹈与演戏之间,她选择“回归”舞蹈。

2009年。王亚彬创建自己的工作室,每年推出一季原创舞剧,《青衣》就是其中第七季的作品,首演即登上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

王亚彬回忆,她最初读到《青衣》是在2000年前后。那时毕飞宇的这部中篇小说刚刚出版,王亚彬读出“特别的极致和疼痛”。那时她16岁,对书中故事谈不上多深刻的理解。十二年后,王亚彬参演康洪雷导演的电视剧《推拿》,饰演追求盲人推拿师的女性金嫣。《推拿》也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为了演好这部剧,她把毕飞宇的所有作品重读了一遍,其中就包括《青衣》。再读《青衣》,人生的经历和对生活的理解已经不一样了。

在王亚彬最初的认识中,她觉得艺术家的全部就应该是艺术本身。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对于生活更多的认识,她渐渐觉得,艺术家本身的生活其实是特别重要的,艺术本身和生活有着非常密切的、深入的、融合的关系。再看筱燕秋,“她是一个艺术家,但是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也应该去理解生活当中所有的遇见”。缺乏理解人间烟火的温暖,正是筱燕秋一生悲剧的根源所在。

舞剧《青衣》剧照。(张晓雷/图)

从萌生想法到获得毕飞宇首肯、改编授权,再到舞剧《青衣》真正落地,历时三年。2015年《青衣》在国内首演后,先后前往以色列国家歌剧院、美国匹兹堡首演艺术节、挪威CODA国际舞蹈节演出,并在匹兹堡首演艺术节中获得“2018年最佳舞作”。媒体采访当地观众,在西方观众眼里,他们清晰看到了一个现代女性如何平衡家庭和事业这样的命题。

“肢体的直接交流”

王亚彬的工作室生长了12年,每一年有不同的主题,也有不同的困难。筹集经费、寻找排练场地,是他们一直都要闯的难关。

作为普通观众,很难想象一个拥有国际知名度的舞蹈工作室,依然没有一个专门的、固定的排练场地,今天在这儿排练,过几天又在那儿,跟打游击一样,有时候租不到排练场,只能蹭别人的排练场临时救急。“要是能有自己的地儿,那不就是地主了吗?这样的工作室很少见,大家一般都是租赁排练场。”王亚彬说。

即使司空见惯,王亚彬依然有绷不住的时候。她记得2013年,团队排练舞剧《生长》,租好了场地付好了租金,外国艺术家们也到了中国,第二天就要进场排练了,结果前一天临时接到通知,这个场地房东自己要用,没办法出租了,团队只得连夜紧急寻找新的排练场。

舞剧《青衣》剧照。(张夷/图)

随着新冠疫情暴发,一个个新的难题又冒了出来,比如线上排练。舞蹈是一门追求细节的艺术,剧情当中情绪、情感的微妙变化,需要肢体的直接交流才能精准把握。隔着屏幕,这样的精准调度就难以实现。

王亚彬与香港舞蹈团联合制作《青衣》时就遇到了这样的困难。这版舞剧原本计划2020年2月首演,因为疫情推迟了一年,其间复排,她只能在线上与演员们沟通。他们在排练场里架起一个广角摄像头排练,王亚彬就通过笔记本同步观摩、比划。正式演出前的带妆演出,大家还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抠细节——香港方面把整台作品录下来,传给王亚彬,她抠完细节,再发给舞台总监,如此反复确认之后,再开始演出。

一些民营舞团、工作室在疫情中难以为继,被迫关张,比如在业界颇有知名度的“陶身体剧场”。陶身体剧场于2021年底开始亏损严重,在勉强维持了五个月之后,创始人陶冶说,舞团因无力承担团员工资等运营成本,不得不解散。

王亚彬的舞影工作室目前仍正常运转,她的想法比较简单,她没有想过为工作室做周边、开发衍生品,只是一门心思创作。“我一直觉得,只要我们有好作品,总会有演出,有演出,就会有收入,舞团就可以保持运营下去,再复杂的话没有太想过,但是我觉得做好作品是最重要的。”

但她依然数次面对巡演一再推迟或取消的困境。2022年11月底乌镇的这场《青衣》演出,对王亚彬来说弥足珍贵。演出结束后的谢幕环节,王亚彬携演员们上台,激动到数度哽咽。她开场便说:“太久没有在剧场见到这么多观众了,像做梦一样。”

王亚彬(右)在国家话剧院演出舞剧《青衣》,该剧英文名为The Moon Opera(月亮戏剧) 。(刘海栋/图)

“能在舞台上特别尽情地去跳、去表达情感,和观众有一个交流,可能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了。”王亚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相信这个光景会很快恢复的。”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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